巴萨和曼联的欧冠决战日,恰逢我老婆生日。
她说,“你发现没?每个足球赛季的结尾总是怀旧的交集。”
更何况,这赛季的结尾属于巴萨。
2003年,她第一次看到欧冠,1/4决赛首回合尤文图斯vs巴塞罗那,在都灵那个已不复存在的老阿尔卑斯球场。
比赛开始不久,巴塞罗那压过半场,她突然扭头对我说,“巴萨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他们数量众多。
回家还是回到原点
欧冠决赛降临英格兰国家队主场温布利,现代足球运动回到了老家,曼联就是英伦体育在这欢庆日子里派出的最佳代表:专注、勇敢、踏实、进取。但90分钟比赛开始不到10分钟,弗格森的弟子们就发现对手踢的是另一场比赛——形而上的比赛,英格兰人欢庆足球回家,巴萨却让足球回到原点。
瓜迪奥拉的球员们像一群不想归家的儿童,在某个夏日的傍晚享受着踢球的快乐,他们仿若连把球踢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却从来不把皮球交给别人。曼联球员面对着那些还乡者的遭遇,在儿童相见不相识中苦笑,在物是人非面前失语。
那些不理解巴萨的人,对巴萨不停的传接球感觉疲累的人,则像唤小孩回家吃饭的家长,“别踢了!你还踢?你怎么踢着没个停?看我把你皮球拿走!”
但哈维、伊涅斯塔、梅西,就是不停地踢,唯一有能力把皮球从他们那里夺走的,是吹响终场哨的主裁判。
里杰卡尔德说,“巴萨用足球基本功赢得胜利”,让我想起毕加索说过,“我用4年时间学习拉斐尔的绘画,却用了一生去学习怎样画得像个小孩。”两年前我曾在罗马那场曼联-巴萨对决后写过《永恒之城的偶然话题》,两年后的温布利提供了一副更清晰的图景:永恒是无限吗?为何不朽停在原点?
我很喜欢《新闻报》记者安萨尔多的温布利现场报道《为强者助威的愿望》开头的一段,“足球史上少有球队像他们一样引发普世的崇敬、抵御每一种嫉妒的心态,少有球队像他们一样给视觉带来快感、让对手带着无力感心悦诚服。”。
“为弱者助威”是英伦体育精神的伟大传统,但巴萨早已偷换温布利的概念。我并不把巴萨看作统治性的强者,只想说,在草坪上围着皮球奔跑的小孩和试图把皮球抢走让他们回家吃饭的大人之间,我坚决不会站在明白吃饭很重要的大人那边。
战胜巴萨还是战胜自己
如何战胜巴萨?我相信这是个伪命题,适合那些想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家长们神情严肃地探讨,并作出自己无法确定但又试图让他人信服的结论——对……如此这般……不惜动用家法私刑,我们就能把皮球抢回来!吃饭很重要,真理万岁,百折不饶!
1982年世界杯,意大利金童保罗•罗西上演帽子戏法战胜桑塔纳的“艺术足球”巴西队。天空电视台在欧冠决赛后询问罗西,“有没有什么可以战胜巴萨的方法曼联没有找到?”罗西摇头。那么,曼联是否应该将坚持开场后10分钟的疯抢坚持到底?罗西笑答,“是的,但必须每15分钟时间更换11名球员。”
一名读者也对《米兰体育报》副主编阿尔图里提出同样的问题。阿尔图里回答,“任何人去疯抢巴萨,迟早都会被累趴,还不如自己把控球的基本功练好。”
保罗•罗西说,“如果我要做教练,必须先去巴萨学习3、4个月,这支巴萨的一些优点,或许是某些并不显而易见的方面。”我更喜欢罗西的谨慎,瞧不起那些对巴萨简单粗暴的总结,例如“巴萨控球是为了防守”,“巴萨胜在丢球立即反抢”……
瓜迪奥拉对意大利天空电视台的解释是,“过人是足球里非常重要的环节,但如果没有过人的条件,我们就多传上几脚。”罗西讨论的“某些并不显而易见的方面”,我试图抛砖引玉地询问一点:今天任何球队都强调丢球立即反抢,为什么巴萨反抢成功率如此之高?
这是克鲁伊夫足球哲学的结晶——巴萨球员不仅懂得用传球切割对手,也是阅读对手传接球线路的高手,并能凭借扎实的基本功以最舒服的方式截下对手高速传递的皮球——阿尔图里的答案其实也是反问:去研究如何阻止巴萨传球,为何不去研究自己如何在巴萨面前传球?
想象力夺权后,请用想象力去颠覆
倘若“如何才能战胜巴萨”的命题必须存在,它只有形而上的存在价值。
伊涅斯塔在决赛中那次远距离凌空吊射,让我突然想说,这支纯粹凭技巧和智慧取胜的巴萨,是足球世界里的想象力夺权。就像世上没有一种洗脑可以洗净想象力,没有一个理由或一个体系可以永远扼杀对自由的向往,那些“疯狗”、“死守”等克巴萨妙方,顶多是想在自由和艺术面前以暴徒和无赖的架势死守自身的卑微和丑陋。
巴萨早已经历过一次次“疯狗”和“死守”,本赛季在各个赛场都有输球记录,但颠覆巴萨的方法和球队始终未找到,当阿比达尔举起奖杯时,对手们听到巴萨在想象力的权位上俏皮地说:请用艺术颠覆我,请用创造反对我,请用美感击败我,请用价值说服我。
我不讨厌一位皇马球迷的话,“时间会打败巴萨的”,但我也立即回复,“历史会记住这支巴萨,我年老的时候会怀念梅西和伊涅斯塔。巴萨已提前战胜了你说的时间。”
时间已太慷慨,2008欧锦赛、2009罗马奥林匹克、2010世界杯、2011年温布利,为我连续4年夏天留下美丽足球的记忆。1年前加盟巴萨的马斯切拉诺上半赛季在主力和替补间游移时说,“我本可选择一支能轻易踢上主力的英超球队,但我选择巴萨,因为这支球队将会被历史记住,不因为他们的成绩,而是因为他们的足球,我希望是其中的一员。”
“宇宙人”和“宇宙队”的称谓也令人发笑,无论你出于褒扬还是讥讽的目的。喜欢把球留在地面的巴萨,和喜欢把球踢向天空的英国人,谁更接近宇宙?我倒借此想起多年以前布拉格那支著名乐队的名字: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这真是充满摇滚意味的反讽,看到巴萨用足球艺术展示了自由与和谐,“宇宙塑料人民”惊呼,“宇宙人来了!”
审美疲劳还是审丑疲劳后遗症
去年夏天我曾就世界杯决赛进球者伊涅斯塔展开讨论,《巴萨•伊涅斯塔•足球现代主义》。我认为建筑和足球现代主义艺术先后在巴萨绽放并非偶然。无论对建筑还是对足球,加泰罗尼亚这片沃土展示的精神都是一致的:对创造性劳动的归属感,布尔乔亚阶层的财力支撑和心理优越感,大众对艺术和激情的参与愿望。
今天的巴萨之于足球,像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和罗马之于绘画,像奥匈帝国时期的维也纳之于音乐。如果你想指责巴萨的踢法过分细腻阴柔缺乏粗旷,我完全欢迎这样的指责。我认为维吉妮娅•伍尔夫所说“伟大的心灵都是雌雄同体”同样适用于评介巴萨。普约尔的大度、梅西的倔强、阿比达尔的坚韧,巴萨不是缺少阳刚,而是巴萨拒绝以阳刚的名义反智,他们坚持以智慧和技巧战胜对手,绝不让自身出现蛮干粗暴的大男子主义苗头——这些让我能肯定巴萨踢的不是古典足球,而是现代主义气质的艺术足球。
巴萨没有帝国的傲慢,只有童真的快乐,连瓜迪奥拉也在决赛后惊讶地评论,“梅西终于稍微用点力气射了一次门”。这支巴萨对于现代足球的贡献将是:更多的母亲们不再担心足球的粗野,放小孩去参与这项运动。
巴萨夺冠后,连亲皇马的《马卡》和《阿斯》两家报纸也不遗余力地送上了溢美之辞。较为有趣的是中国媒体上出现的一些反对或讥讽声音:我的同事颜强兄在温布利现场想到审美疲劳,“这种无需改变,始终如一的足球,让我感觉疲惫”;《新京报》潘采夫兄认为巴萨扼杀个性,容不下任何刺头。
我认为,和艺术鉴赏及鉴赏方式的讨论相比,“审美疲劳”和“包容刺头”都只是较为粗浅的问题,甚至不属于形而上的范畴。指责巴萨缺乏变化就像指责毕加索不会抄袭遍世界名家,指责情歌只能唱爱情,指责高迪在建筑里只会使用过分丰富的曲线和动植物图案——“审美疲劳”,顶多是“审丑”“审犬儒”“审无聊”的疲劳后遗症,以至于在美的面前,还把安全感寄托给丑陋、犬儒和无聊。
认为刺头即个性,则是个简单的错误。瓜迪奥拉的巴萨是一支独一无二的球队,在这里个性得到了最体贴的保护,个性不再是标签、负担和危险,个性被还原成个性,以至于每一个把个性作为标榜和护身符的人都会感觉不适应。
怀旧还是反怀旧
颜强兄在另一篇专栏里提及李冰冰在英国问他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全球范围内,为足球而疯狂?””
我想寻找一个来自女性的答案,拿这问题去问老婆,她随口即答,“有那么复杂吗?因为足球是属于身体的言论自由。”
我倒想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足球也讨男女文艺青年喜欢?我想答案是怀旧——因为怀旧,因为足球总是以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纯净态度创造着怀旧、又粉碎着怀旧。
这支巴萨最具创造怀旧和粉碎怀旧的情怀,也注定在文艺青年中获得最多拥趸。高迪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巴萨的传接球,就像高迪寻找的那些动植物和山型海势,在无穷尽的曲线中博得上帝也开心一笑,暂缓抢走他们的皮球。
维亚利曾在决赛前阐述弗格森执教曼联几十年不衰的秘密,“他总是比保守者领先一步,比革命者稍慢一步。”我认为,“秘密”也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怀旧和遗忘或许是,梅西和伊涅斯塔在温布利像孩童一样玩球,是最浓郁的怀旧;他们让阿森纳自亮山寨本色、让皇马选择丑陋至死、让曼联变成体面陪练,轻轻易粉碎了有关弗格森曼联王朝、温格理想主义、穆里尼奥狂傲无敌的怀旧。
有关巴萨的这份怀旧,就是我对诺坎普看台上那句话的理解——“不仅是一个俱乐部”(més que un club)。